【策小乔】无名事·之三(下)
非常迟的新年快乐——❤
没想到新年第一篇会是巫女们正篇的结局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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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——咦,你是说,小巫女大人啊?”穿着橙红的振袖和服的兔耳少女略略显得有些吃惊,垂手捏捏他的耳朵,袖摆上火红的枫叶栩栩如生。
“怎么离姐姐……也认识她吗。”他别扭地别过头,总觉得哥哥倾慕的这个女孩子哪里都好,就是随便乱捏人家耳朵这一点太不好了。
名叫离的雪兔兔妖点点头:“那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呐。不过也很辛苦吧,因为从前那位巫女大人的事——”未来嫂嫂忽然转了话头,附身揉了揉他悲苦地鼓起来的脸,煞有介事地警告他:“我说,你小子可别欺负她呀?要是给我知道了告给你哥哥听,你等着天天吃清水配青菜吧。”
吓得他连连惊恐地点头,生怕他离姐姐大怒之下弃他于青菜萝卜之间不顾。
那是他第一次向自己认识的人打听有关小巫女的事。他不知道为什么,也觉得有些奇怪,但还是顺着自己的本心去那么做了。
他隐约察觉到乔安来南山的原因并不简单,或许甚至与她总是微微显露出病态的样子有所关联,然而找不到关键所在,只好憋了一肚子的疑问。
但自从听到她与灵萝的那番对话以后,他确实不由自主地乖了很多,虽然还是那副骄横的样子,也依然凶凶巴巴,但他看到小巫女眼睛里的笑多了起来,也令他有些诧异,她居然如此轻易地就可以开心。
只是依然,他揣测不到她心中所想,究竟是什么创造并支持了这个年少的巫女。
许多雷暴的天气里,他敛去所有多余响动地从榻角悄悄踱到床头俯视她,苍白的小姑娘,睡梦中也轻轻拧着双眉,神情中隐约有些警备,他不知道她是在做噩梦还是对他有所察觉,只能默默地又退了回去。
然而小巫女的身体状况,确实是一天不如一天。
他记得他刚来的时候,小巫女尚且还精神如常人,做着日常的事务,周围的小妖怪们要是遇上什么难处,也一定欣然地立即赶去帮忙。
第一年冬天的时候,小黄雀不慎从巢里掉下来落进桥川河里,是她第一时间赶到,并以神道为其驱寒定志。被霜色映成一派银白的芭茅草中,小巫女鲜艳的绯裙犹如沾染了初升红日的色彩。
也会向来拜访她的人致以谢意,连师父也曾来过,虽然另一半的目的是要来看他有没有乖顺。
用以会客的门廊上,小巫女端坐得笔直,施礼时也一丝不苟,虽然隐隐有些倦容,但还能打得起精神。
“您一切都还好吗,”师父说,“愚徒不肖,给您添很多麻烦了吧。”
“我都好,您能来看我,我已经很开心了,”小巫女带着几分孩童的稚气微笑着答道,“您也别这么说呐,玄策是很听话的孩子,也帮了我许多忙。”
帮了许多倒忙倒是真的。
那天他羞得无地自容,化了狼形便蹿回窝里蜷成一团不肯出来了。
最最重要的,是她那是尚且还能驾驭于她而言最为得心应手的风,小巫女朱红绘关山樱的折扇一启,无论是怎样的风,似乎都能为她所掌控。
他亲眼见过她与妄图侵扰桥川神社的山鬼对垒时的凛厉,连无形的风也裹挟着万钧雷霆,并且终于将其击散。也曾见过她微笑着招来徐徐软风,穿梭过秋日的枫林,红叶纷飞,安静地看着雪兔与灵萝嬉笑打闹于其间。
可是渐渐,她再不御风,不时地闭门谢客,昏睡的时间也愈多,脸色也越发惨白,然而就像抱定了什么决心似的,她一点也不显得害怕,对于妖怪们的求助,也仍竭尽全力地给予帮扶。
“大人说过了,不可以和你提这件事情的,”灵萝为难地低着头应付他的质问,“所以,就别问了吧。”
那也是他第一次觉到无能为力的懊丧。
小巫女的生命里有着他不容许被窥探的阴影,但他总觉得他理应知道的,而为什么她偏偏要给他设上一个禁止的角落。
直到那个雨夜。雷雨交加。
从他记事以来,他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雨,也从未听过这样大的雷,更糟糕的是那天晚上小巫女破天荒地地醒着,他从纸门门缝往里面一窥,看到她半坐在榻榻米上,头轻轻靠着木墙,仿佛在回忆着些什么,目光抵达的是他人不可目及的内心深处。
她其实是孤独的。他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这样想着。即使她的生活看上去并不寂寞,但她似乎一直都是一个独行者,没有同伴,她只有她自己。
雷声一响大过一响,他浑身哆嗦,但固执地蜷缩在纸门边不肯进去,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胆怯些什么。
只要她在就好了。别的都没关系,只要知道她就在这里就好了。
于是他便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紧挨着纸门,睡意也渐渐袭涌上来,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就这样睡着。
半梦半醒间,他听到竹篱外细碎的响动,仿佛是山猫顶着风雨而来。刻意地避着他,并且蹑手蹑脚地来到纸门前,压低了声音焦急地唤道:“——小巫女大人,您、您已经睡下了吗?”
“是梦溪?”屋里的小巫女压抑着咳嗽了两声,“出什么事了吗?”
“我。我家刚刚被雨给冲垮了……”山猫的声音委屈而难过,“实在没有办法了,只好是找您来帮忙……”
“你不要急,”小巫女说,“我这就陪你去看。”
然后屋内一阵披蓑戴笠的声响。纸门被拉开。他茫然地抬头,看到披着厚重蓑衣的小巫女,低眼温然地瞧着他。伸手揉了揉他的头,然后把他轻轻抱回他的窝里去,旋即同山猫一道离开。
他有瞬间的错觉,以为她已经好起来。
从此往后,还是如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,袖摆与裙边轻盈地拂过芭茅草,屐齿碾碎露水时发出的声响似乎能一直渗到人的心底。
然后他猛然翻身跳了起来,环顾四周,视野里没有白衣绯裙的身影。
她是离开了。她不在这里。
又是一道惊雷,直直要撕裂大地的心腹,可他只是一僵,非但没有再本能地窝回原处,反而抬脚便跳下了门廊,望着竹篱奔去。
还是看不到。
站在竹篱外,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被丢下了似的难过,连哥哥奔赴大江山妖怪们的集会的时候也未曾这样觉得,委屈得要命,又知道自己这样其实很没有道理。
乔安是桥川的巫女。维护南山、甚至于整个桥川的安定,是她作为巫女的职责所在——甚至于,她可以为此舍去生命。
于是他就这样在雨里站了整整一个晚上,天狼天生体质强健,他知道自己不会轻易病倒,但是还是很冷。
雨点打在身上,有力度的重,这让他觉到轻微的疼痛。
四周一片暗沉,无法想象黑暗中藏匿着些什么,而未知的东西总是令人恐惧。他不知道小巫女会不会害怕。
当她走在幽深黑暗的山径上的时候,没有光亮照耀前方,除她之外再无他人,他不知道她是否会觉得胆怯而无助。
直到雨停,她依然没有回来。他只是固执地等在那里。
终于他看到那白衣绯裙的声音,已然旭日东升。疲惫而虚弱的小巫女几乎是踢拖着木屐缓缓归来,朱红的折扇湿透,想来是在暴风雨中再次使出神道驾驭过风,而脚步已经不稳,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。
她看见他,神色诧异,但无力加快脚步。晨光清凉,她蓑衣上残存的水珠反射着微光。
“怎么——”终于到近前来的时候,她蹲身正这么和他说着,却又忽然没了下文。声音虚浮而带着丝丝的沙哑,不知为何地眼眶泛红。
他不说话,沉默地化了人形,一头扎进她的怀里,双手紧紧抓住巫女微微有些潮湿的衣襟,闷闷地涩声开口:“昨晚响了很大声的雷……巫女大人。”
“——我以后都会听话。拜托您别走。”
她先是一僵,忽然便轻轻抱着他哭了。
小巫女终于彻底病倒。每天醒来又睡去,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,偶尔使得出些力气,便到门廊上小坐,如果运气好,也还能晒晒太阳。
她几乎已是完全靠着自幼修习的神道在苦苦支撑。而他与灵萝却帮不上什么忙,只能尽力地做着小孩子可以做到的事,希冀着能减轻些许她的负担。
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,这件事竟能惊动了黑鹤。
从他记事开始,这位南山最为年长的长辈便从未踏出过南峰一步,走过了上千年的岁月,似已无事再能使其震动。
“两年以前,我就曾告诉过你,乔安,”黑鹤逆光而立,玄灰的长袍边缘镀着一层金辉,“它太强大了,且积恶太深,几百年间也汲取过太多妖怪的修为来填充它的妖力。连你母亲拼尽全力也无法将它彻底净化,何况它本便视你为囊中之物。”
小巫女安然倚坐在纸门边,只是沉默地垂着眼睫。
“现在收手,回到桥川神社去,到你姐姐身边去,你尚且还有生还的机会,”黑鹤仍是缓声说着,语意郑重,全然不似与孩童交谈,“它已被净化大半,如今不过苟延残喘。你实在无需如你母亲一般搭上性命。”
“——可是,您也说过,如果不将它彻底净化,它极有可能东山再起,卷土重来,”小巫女轻轻地开口,抬眼直直地目视着面容模糊的黑鹤,“而那个时候,不仅是南山与桥川,所有的岛屿都将被卷入……您忍心看到成百上千的巫女再成为它的锋下亡魂吗?”
黑鹤哑然无言。身后篱笆外的竹林里扫过微风,零落下几枚叶片。
小巫女缓了口气,又轻声接着说了下去:“从我遇到您、知道了这些事开始,我就知道我终于有一天会离开神社,并且不会再有返还的机会……这不仅是因为我不想一直在阿姐的庇护下苟且度日……”
她说着,忽然有些哽咽,眼泪堪堪停在眼角,在日光的映照下如琉璃闪烁,辉光明丽脆弱,却不知为何显得悲恸而凄怆。
“——我也是桥川的巫女。保护桥川,是我应尽的责任与义务。”
可是她脸上的神情却是微微笑着的。小少女双眼澄净湛亮,如同即将从枝头萎谢的关山樱,在最后的刹那无畏地绽放着芳华。
“我也想保护阿姐,就像那时候妈妈保护着我一样。这已经是我,唯一可以为她们做的事情了。”
他一直茫然地隐在门廊的转角,觉得似乎获悉一切,然而却仿佛仍毫不知情。
只是心里莫名地疼痛。这一次,疼得他没办法再哭出来。
黑鹤终于还是叹息。
“您与令堂非常相似,小巫女大人,”他说,“那时候令堂同样对我说道,这是她唯一可以为您做的事情。”
“——只是我一直以为她并不爱我,”小巫女说,“直到她故去了这么多年,我才知道她之所以做了这一切,其实都是因为她爱我。”
她并没有哭。自始至终,没有落下一滴眼泪。
只是话音消散的那一刻,沉重得仿佛蓄积了南山中落下的每一滴雨水,以至于再也无法撕心裂肺。
那把静静地半插在南峰东麓桥川河尽头沼原里的古旧太刀,他从黑鹤的口中听来了它的名字与故事。
青萝。
铸刀师为女儿锻造的宝刀,却为政见不合而野心勃勃的友人夺去,杀了他,杀了它原本的主人,杀了成百上千的巫女,终于被首任桥川大巫女封印于此。它想要小巫女的灵魂来蓄补它所剩无几的妖力。
可是初夏的雨中,它只是被掩映在被风吹拂得佝偻下去的芒草之间,安静得仿佛并不存在。
他想象不出它的刀身上沾染着那么多巫女的血的境况。更何况他刚刚从那古老而庄严的神社中走出,告诉那位千年桃树的式神,南山一切安好,请大巫女大人不必担心。
微微吸了口气,他握了握拳,虽说缓慢,但还是迈步向它走去。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雨水浸湿了狩衣,他觉得沉重,只是知道为了完成这件事,他就必须选择背负。
青萝于泥土上的刀身上闪现出一道凛光。他知道自己已被感知。
他走到离它三步之外的位置,生平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敛衣正坐下:“就我所知,您杀过不少人类……青萝前辈。”
“——那么,你也是来向我祈求什么的吗?”他听到枯涩沙哑的老者的声音,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,又似乎根本找不到其来源,“你还是只太小的天狼。”
他并不应话,只是按照黑鹤告诉他的继续说着:“第一个,是锻造您的人,第二个,是您原本的主人。十四年前,桥川大巫女也同您说过这些话。而您第二个杀的那个女孩子,已经转生为一株绿萝,此时正长在她的竹篱上。”
老者的声音骤然变得尖刻:“是南峰的那只黑鹤让你来的?!”
“黑鹤爷爷只告诉我,只要是南山的妖怪,都可以向您许愿,并且您必定会答应,前辈,”他说,“狐狸向您许愿变成贵家夫人,吸食小姐的精魂。山鬼向您许愿获得强大的力量,想闯进桥川神社。虽然它们的结局都不怎么样。但是我还是想要向您许愿。”
妖刀沉默了片刻。它冷冷开口说:“那你就该知道你要向我付出些什么,小家伙。我欣赏伶牙俐齿的聪明孩子,但希望你不是故作聪明。”
“我的一半的修为。您需要把它转化为您的妖力。”他说。
不经意间余光扫过缀满了水珠的草叶,他想起曾有一个人用屐齿将它们轻轻碾碎。心中突然就充满了某种不知名的力量。
他璨然一笑,接着说了下去:“您现在就可以将它拿去。虽然如您所说,我还太小,所以它并不多。”
妖刀没有回答。他只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体中有什么东西在徐徐流逸,如同剖茧抽丝。这下想长高和长大就更难了。他想。
他望着青萝黯淡的刀身上缓缓浮现出的一层幽微的光芒。
“告诉我,你所祈求的是什么?”妖刀对他说,就像以往对无可计数的向它许愿的妖怪一样,声音苍老低沉,仿佛带着某种邪魔的蛊障。
“我想与一个人的灵魂相联,”他说,“只要转走我一半的心头血。这对您来说易如反掌。”
——虽然据说那会很疼。而这过程中,他需一直念着她,半点容不得涣散了精力。
如黑鹤所说,妖刀会答应任何一个向它许愿的妖怪,只要付出自己一半的修为。
他只是没有想到原来会这么疼,第一刻就让他疼得难以忍受。
仿佛无数把刀子凌乱地砍插着他毫不设防的心脏,每一次刀锋拔出都鲜血四溅,拖拽出腥热的细碎肉块。连眼泪也干涸了似的,喉咙仿佛被赌住,他发不出任何的声音,而只能咬紧牙关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躺倒,双手都已半掼进了冰凉湿润的泥土中,砾石割破了手指也丝毫察觉不到。
那个臭丫头,她有什么能耐啊。他疼得双眼阵阵地发黑,却仍这么想着。有什么能耐让他遭这样的罪。遭得心甘情愿无怨无悔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。每一刻都是一个百年。
等他终于缓过了气来,吃力地将自己勉强化回狼形,伏在那里积蓄着气力,至少得支持着自己返回东峰,并且禀回完那个臭丫头。
他听到妖刀怒不可遏的质问:“——你做了什么?!你究竟想干什么?!”
幼狼的眼中浮现出笑意。
我想她留下。我想她活着。
——我想她就算转生一百次一千次,我也还能找得到她。
小巫女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是十年前的桥川神社。
大片珍珠粉屑似的日光下,年幼的女童手握着竹骨的折扇,踮起脚试图摘下庭院里那株山茶树上一朵鲜红似初升旭日的花朵,绯红的裙摆随着她不稳的身形摇摇晃晃。
久病的巫女倚坐在纸门边静静地瞧着她,唇角微微上扬,似乎已油灯将尽,然而目光里却满是从容与温柔。
女童伸长了手,小小的身子摇摇欲坠,但总也够不到那朵鲜艳而美丽的红花,手指轻快地蹭过它的花瓣,然后它又摆动着离她而去,周而复始,但一切继续。
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片浮云,宛如一潭巨大的平静湖水,只是没有飞鸟来充作翕忽游鱼的剪影。
“——乔安,”巫女忽然轻轻地开口唤她,声音虚弱而略略显得有些沙哑,如果隐去她眼底的柔色,她对女童说话时的样子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冷漠,“为何要执意摘下那朵花来?”
女童闻声撇着嘴转过身来,稚气地向巫女施了个礼,不情不愿地开口唤了一声:“午安。母亲大人。”然后便低头揪着自己的袖角,左右轻轻晃动着。
巫女的眼睫似是一颤。她又徐徐开口说:“你姐姐说你神道修行得不错,尤其是御风。这是真的吗?”
“唔。”女童闷闷地应了一声,绞着衣袖的手指停了停,又愈发烦躁地绞动起来。
巫女轻轻地叹了口气。“试着御风将它折下来吧。我也很想看看它。她如此说道。”
女童疑惑地抬眼看了母亲一眼,但还是依言照做。
折扇轻轻一启,不多时便从东方向她涌过风来,托载着她稳稳地将那朵山茶折握在手心,又轻轻扶着她降落回地面。
她拿着花走到巫女面前来。
巫女垂眼微微笑着瞧了那花一眼,手腕动了动,似乎想抬起手来摸摸女儿的头发,但终于还是作罢,只是轻轻地说:“听说今年的关山樱开得很好。可惜我没有机会见到了。”
“明年还会再开的,母亲大人,”女童说,“要是您病好了,阿姐一定会陪您去看的。”
“但是,怎么办呢,那个时候,我已经在很远的地方了,”巫女仍微微笑着,“不知道在那里还能不能看到她呢。”
女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。
巫女定定地注视着女儿的脸。然后她缓缓闭上了眼睛:“我累了。去玩吧。”
于是女童一溜烟地跑开了。东厢的屋顶上落了只鸽子,她便又要现学现用地御风上房顶上去捉鸽子。
因此也就没有看到母亲眼中的怜爱与不舍,以及轻轻地消散在阳光中的那句话。
“——你真的明白吗。小安。”
——FIN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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